Tuesday, January 23, 2007

“奴才” ---中国马屁文化研究

以往封建社会,无论哪个朝代,拍皇上的马屁,是件天经地义的事儿。大官也罢,小官也罢;近臣也罢,疆吏也罢;有钱有势的也罢,无钱无势的也罢;朝廷栋梁也罢,草野小民也罢,都得拍皇上的马屁。
你是一个庄稼汉,不识文墨,又见不到皇上,怎么个拍法呢?不要紧,识文墨的会替你拍,会把你包罗进去。
“陛下秉聪明睿智之资,备至圣文武之德,代天理物,以建宏基。若元气之运四时,如太阳之御六合。康济天下,阜成兆民。自建元以来,风调雨顺,海晏河清;恩加于禽兽胎卵,仁沾于草木牛羊;泽被四海,功烨八极。青襟咏叹于庠塾,黄发讴歌于村野。……”
瞧!这不把你同禽兽胎卵、草木牛羊合在一起包罗进去了?“黄发”指的就是庄稼老汉,说你受了皇上的恩德,感激的很,天天在起劲“讴歌”呢。
所以,在以往的中华典籍中,要问什么样的文字最多?拍皇上马屁的文字最多,起源也最早。“古者圣帝明王,功成治定而颂声兴。” “古之帝王建鸿业者,须鸿笔之臣褒颂纪德。” 黄帝他老人家在位时,就有“龙衮颂”、“六德颂”。唐尧虞舜时,有“咸墨”之颂、“九招”之颂。此后,不管是不是圣帝明王,是不是功成治定,只要当上皇上,大家都得生着法儿称颂他。如果把各个朝代大小臣工们的马屁文章收集起来,数量可能超过《资治通鉴》或《太平御览》。单是把有头有脸的大臣们写给皇上的颂德表、颂功表、劝进表、谢恩表、贺岁表、贺寿表、贺婚表、贺雨表、贺祥瑞表、贺册立后妃表、贺册立太子表、上尊号表、上谥号表以及平时在奏摺里写的歌颂圣德的话,统统搜集起来,那数量也要超过古圣先贤留下来的《十三经》。而即使是在《十三经》中,有许多同样是拍皇上马屁的话。
由于拍皇上的马屁是件光明正大的事,是圣人提倡的事,任何人拍起来都心安理得,毫无愧怍。于是忠臣也拍,奸臣也拍;正人也拍,佞人也拍。皇上被拍的晕头转向,光凭表文奏章,分不出是忠是奸,是贤是愚。用起人来,也就常常把小人当君子,把佞臣当栋梁。
至于一般士子们,一入宦途,首先要学习拍皇上马屁的本领。“哲人之颂,有式存焉。” 也就是说拍皇上的马屁也有一定的格式。什么“式” 呢?“颂唯典雅,辞必清铄。敷写似赋,而不入华侈之区;敬慎如铭,而异乎规戒之域。揄扬以发藻,汪洋以树义。纤曲巧致,与情而变。” 也就是说既要文采班烂,又不能油腔滑调;既要使皇上开心,又不能过于肉麻。这套本领越高,飞黄腾达的机会就越多。
不过,满清入关以后,却叫汉族士子们有点犯难。尽菅努尔哈赤他老人家雄才大略,很早就请了汉族儒者教自己的子弟,但因中原文化博大精深,他们还很难一下子就了解汉文汉字的奥秘。开国之初,多尔衮也好,顺治爷也好,除了对“天地交泰”、“天纵英明”等浅显话略有所知外,对更深一点的马屁话就看不懂。汉族大臣们急的不得了,自己满肚子的马屁经纶眼看着使不上,怎么办呢?这时他们看到满族大臣对皇上没有多少颂圣的文辞,只是自称“奴才”以表忠心。这倒是个拍马屁的简捷法儿,于是大家争先恐后地称起“奴才”来。
这样“奴才”、“奴才”地叫着,叫的倒挺顺心。不料康熙到了晚年,对这种叫法“颇厌之”。雍正即位,乾脆不让叫了。雍正元年正月十七日,皇上看到黄国材奏摺中多处自称“奴才”,即批云:“向后奏,‘臣’字合体。” 同年三月九日,又在湖广总督杨宗仁奏摺上批云:“向后称‘臣’得体。”但杨宗仁自认为称“奴才”更得体。所以在同年四月五日、四月十五日、四月二十日的三次奏摺中,照称“奴才”不误。皇上有点不耐烦了,批曰:“朕前己昭示称‘臣’得体,何以又称‘奴才’?”接着,云贵总督高其倬、户部尚书张廷玉、监察御史于国璧、江苏巡抚何天培等,都因为在奏摺中自称“奴才”,被皇上批了一通。
批归批,马屁不能不拍。雍正爷认为称“臣”得体,大臣们认为当“奴才”更适合。虽然有朱批明谕,大家仍坚持自称“奴才”。这样到了乾隆爷即位,不得不加以“指斥”了。他老人家在御史天保、马人龙奏摺中批道:
“向来奏摺,满州率称奴才,汉官率称臣,此不过相沿旧例,且亦唯请安、谢恩及陈奏己事然。若因公奏事,则满汉俱应称臣。盖奴才即仆,仆即臣,本属一体,朕从不稍存歧视。不过书臣觉字面冠冕,初非称奴才即为亲近而尽敬,称臣即为自疏而失礼也。 今天保、马人龙摺中,复自称奴才,朕所不取。若不即加指斥,恐今后转相效尤,而无知之徒或因献媚,或窃为后言,不可不防其渐。”
大清皇上的“指斥”,有种种不同的法儿。其中一种是派个太监去传旨,然后祖宗八代、亲娘老子地大骂起来。要是不花许多银子把这太监打点好,他可以生着法儿大骂一整天。天保、马人龙要是碰到这种待遇,也是够倒霉的。
乾隆爷为什么要满汉大臣一律称臣,而不许称奴才?难道他老人家真正天纵英明到痛恶“献媚”、杜绝拍马?不。原来他老人家是有清以来最有学问、也最有福气的真命天子。二十五岁登基,八十五岁退位,掌管天下整整六十年。未即位前,琴棋书画,诗词歌赋,无所不能。当了皇上以后,在“揆文奋武,开疆拓域”之余,给大臣们今天赐首诗,明天赐幅字,风雅的不得了。所以,他老人家要求的是高级马屁文章,是要像董仲舒的《天人三策》、薛道衡的《功德颂》、颜师古的《圣德颂》那样的文章,而不是满口“奴才”的混话。
这一来,使汉族大臣们折服了,也使天下士子们起劲了。过去,学到的满肚子的马屁经纶使不上,连张廷玉那样学富五车的大儒,也只好以称“奴才”讨上头的欢心。现在,不用称“奴才”,可以施展出本领来了。皇上他老人家北征也好,南巡也好,登泰山也好,祭孔庙也好,或者坐着不动,在养心殿养心,在三希堂写字也好,都会有歌功颂德的文章送上来。不光有文章,还有诗词,还有歌赋,还有音律,总之得让他老人家开心。待到他老人家八旬大寿时,一下子掀起了个马屁高潮。他老人家的生日是八月十三,但一开年,安南国王阮光平、朝鲜国王李标、琉球国王尚穆、缅甸国王孟陨,接连派使臣带着贺表和贡物,进京朝贺。这使满汉大臣都傻了眼。没有想到番邦也有马屁精,竟比本土臣民抢先了一步。于是由大学士阿桂、和坤召集六部九卿,商量给皇上办“万寿节”。当然,首先要有颂文。大小儒士抓耳搔腮,苦思冥想,写成了无数的锦绣文章,而公推纪昀的文章为第一。
“皇帝万万寿,福如大海源。亭育德恩普,休和畅八埏。岁维庚戍,恭遇八旬,神人祝嘏,景福益臻。洞开九重,辟公呼嵩。祥光罨霭,歌舞攸同。敬天勤民,岁书大有。万寿无疆,山川攸久。……..”
文章是够蹩脚的,却被认为独冠一时。这固然由于纪昀是大才子,又是四库全书总编纂,堪称士林老大。而另一方面,也说明这类马屁文章,即使大才子秉笔,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总之,有清一代,历经三位皇上,才把大臣们称“奴才”的风气给刹住了。
不过,乾隆说得明白,“盖奴才即仆,仆即臣,本属一体。”大臣们从未忘记这个“一体”,即使以“臣”自称,但身份还是奴才身份,心理还是奴才心理,情结还是奴才情结。不过当时的奴才写马屁文章,可以写得文藻灿烂,海阔天空,但涉及“圣上”的具体言行,还不敢无中生有,胡编乱造。比如像前一时期播放的电视剧《天下粮仑》里描写的,浙江钱塘受灾,在北京的乾隆爷面前只有一小碗饭,竟难下咽,命太监“送给宫外的百姓去吃”。两个太监大盖认为这一点儿饭还不够一个叫化子塞牙缝,没有照办,结果被追到御膳房的乾隆爷发现,立即传谕“斩首”了。这种春秋笔法,只有后代人才写得出来。古代奴才虽精于拍马,但还不敢这样乱拍。看来,拍马之术,也是与时俱进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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